詞曰:
佳人纖手調丹粉,圖成大士。何限相思恨,無端片偈心相印,楊枝灑作蓮花信。侍兒銜命來三逕,柳嫩花柔,風雨渾無定。連城返趙蒼苔冷,殘紅褪卻餘香蘊。——右調《蝶戀花》
佳人纖手調丹粉,圖成大士。何限相思恨,無端片偈心相印,楊枝灑作蓮花信。侍兒銜命來三逕,柳嫩花柔,風雨渾無定。連城返趙蒼苔冷,殘紅褪卻餘香蘊。——右調《蝶戀花》
說這君贊別了琪生到自己書房,思思想想,醜態盡露,自不必說。這琪生亦忽忽如有所失,日日拿著鳳釵,鼻兒上嗅一回,懷兒中摟一回,或做詩以消悶,或作詞以致思,日裡做衣襯,夜間當枕頭,一刻不離釋。讀書也無心去讀,飯也不想去吃,只是出神稱鬼的,不在話下。
且說這鄒澤清,年及五旬,夫人戴氏已亡。只生一女,小字雪娥,年方十六,貌似毛施,才同郗衛,尤精於丹青。家中一切大小事務俱是她掌管。鄒公慎於擇婿,尚未見聘。房中有兩個貼身丫鬟,一個喚輕煙,年十七歲,一個喚素梅,年十六歲,俱知文墨,而素梅又得小姐心傳,亦善丹青。二人容貌俱是婢中翹楚。雪娥待以心腹,二人亦深體小姐之意。
那日,雪娥自庵中遇見琪生,心生愛慕,至晚卸妝方知遺失鳳釵。次早著人去尋不見,一發心中不快。輕煙與素梅亦知小姐心事,向小姐道:「小姐胸中事料不瞞我二人,我二人即使粉骨碎身,亦不敢有負小姐。但為小姐思量,此事實為渺茫,思之無益,徒自苦耳,還勸小姐保重身體為上。」雪娥道:「你二人是我心腹,我豈瞞你。我常操心礪志,處已恒嚴,既不肯越禮又焉肯自苦?只是終身大事也非等閒,與其後悔,無寧預謀。」說罷唏噓似欲墮淚。
輕煙見小姐愁悶不解,便去捧過筆硯道:「小姐,我與你做首詩兒消遣罷。」雪娥道:「我愁腸百結滿懷怨苦,寫出來未免益增惆悵,寫它則甚。」素梅又道:「小姐既不做詩,我與你畫幅美人玩耍何如?」雪娥道:「我已紅顏命薄,何苦又添紙上淒涼?就是描得體態好處,總是愁魔筆墨,俱成孽障,著手傷心,縱多淚痕耳,畫它何用?」二人見小姐執性,竟沒法處。
雪娥手托香腮悶悶地坐了一會,忽長歎道:「我今生為女流,當使來世脫離苦海。」遂叫素梅去取一幅白綾來。少頃白綾取到,雪娥展放桌上,取筆輕描淡寫,圖成一幅大士,與輕煙著人送去裱來。又吩咐二人道:「如老爺問時,只說是小姐自幼許得心願。」輕煙捧著大士出來,適遇鄒公,問道:「是什物件?」輕煙道:「是小姐自幼許得的大士心願,今日才圖完的。」
鄒公取來展開一看,見端嚴活潑,就如大士現身。遂拿著聖像笑嘻嘻地走進女兒房中道:「孩兒這幅大士果然畫得好。」雪娥笑道:「孩兒不過了心願而已,待裱成了,送與爹爹題贊。」鄒公笑道:「不是找誇你說,若據你這筆墨,雖古丹青名公,當不在我兒之上。若是題贊,必須一個寫作俱佳的名儒方可下筆,不然,豈不塗抹壞了。只是如今哪裡去尋寫作俱佳的人?」遂躊躇半晌,忽大笑道:「有了,有了。前日在庵中題詩的人,寫作俱佳,除非得他來才好。裱成之時待我請他來一題。」雪娥道:「憑爹爹主意。」鄒公點首,竟報著聖像笑嘻嘻出去,就著人送去裱褙。
不兩日裱得好了,請將回來,鄒公就備禮著人去請琪生。琪生正在庵中撫釵思想,但恨無門可進,一見請帖就喜得抓耳撓腮。正是:
鳳銜丹記至,人報好音來。
遂急急裝束齊整同來人至鄒家。鄒公迎將進去,各敘寒溫畢。鄒公道:「適有一事相懇,先生既惠然前來,真令篷蓽增輝矣。」琪生道:「不知何事,乃蒙寵召?」鄒公道:「昨日小女偶畫成一幅大士,殊覺可觀,恨無一贊。老夫熟計,除非先生妙筆贊題,方成勝事。」琪生道:「晚生菲才,恐污令媛妙筆,老先生還該別選高人捉筆才是。」鄒公道:「老夫前已領教,休得過謙。」就起身來請過大士展開。琪生向前細看,極口稱贊道:「靈心慧筆,真令大士九天生色,收夏何能。」遂欣然提筆在手不假思索,一揮而就:
聖像端嚴,遠過瑤宮仙女﹔神像整肅,殊勝蟾窟篰娥。慧眼常窺苦海,隱隱現於筆端﹔婆心欲渡恒河,躍躍形諸楮上。洵慈悲之大士,真救苦之世尊。隻字拜揚休美,實切皈依,片言歌詠隆光,用由瞻仰。沐手敬題謹舒忱悃。——弟子祝掠拜跋
聖像端嚴,遠過瑤宮仙女﹔神像整肅,殊勝蟾窟篰娥。慧眼常窺苦海,隱隱現於筆端﹔婆心欲渡恒河,躍躍形諸楮上。洵慈悲之大士,真救苦之世尊。隻字拜揚休美,實切皈依,片言歌詠隆光,用由瞻仰。沐手敬題謹舒忱悃。——弟子祝掠拜跋
琪生之意句句題贊大士,卻句句關著小姐。鄒公哪裡意會得到,待他題完,極口稱贊,即捧著大士對琪生道:「還有小酌,屈先生少坐,老夫即來奉陪。」遂走向女兒房中道:「孩兒你看題得如何?」雪娥看完,默知其意,贊道:「寫作俱工,令人可敬。」遂吩咐素梅將大士掛起。
鄒公出來陪琪生飲酒,問及琪生年庚家世,見他談吐如流,心甚愛幕,竟捨不得放他回去的意思,因道:「先生在青蓮庵讀書,可有高僧接談否?」琪生道:「庵小倒也幽靜,只是僧家行徑可憎。幸有同館鄭、平二兄朝夕談心,庶不寂寞。」鄒公道:「庵中養靜固好,薪水之事未免分心,誠恐葷素不便,畢竟不是長法。據老夫管見,恐先生未肯俯從,反覺冒瀆。」琪生道:「老先生雲天高見,開人茅塞,晚生萬無不遵之理。」鄒公道:「舍間後園頗有書房可坐,至於供給亦是甚便的。」琪生謝道:「雖蒙厚愛,但無故叨擾,於心不安。」鄒公欣然便道:「你我既稱通家,何必作此客態,明日即當遣使奉迎。」
琪生暗喜,連應道:「領命,領命!」至晚告別。鄒公尚恐女兒不悅,當晚對女兒道:「我老人家,終日兀坐甚是寂寞。今見祝生,傾蓋投機,我意欲請他到園中讀書,借他做個伴侶,已約他明日過來。你道何如?」雪娥聽說喜出望外,應道:「爹爹處事自有主意,何必更問孩兒。」二人商議已定,只待次日去請琪生。
再說來生當晚回庵就與鄭、平二人說之。飛英倒替琪生歡喜,只有君贊心中怏怏。閒話休題。
次早,鄒家來接。琪生即歸家告知父母,回到庵中遂別了飛英、君贊,帶一個十四歲的書童並書籍,逕到鄒家。鄒公倒展相迎,攜手同至書房,已收拾得乾乾淨淨。自然鄒公時常出來,與琪生講詩論文,各相傾倒。只是琪生,心不在書中滋味,一段精神全注在雪娥小姐身上,卻恨無一線可通。
一日午後,素梅奉小姐之命到書房來請鄒公。鄒公不在,只見琪生將一隻鳳釵看過又看,想過又想,戀戀不捨,少頃,竟放在胸前。素梅認得是小姐的物,好生詫異,急跳將轉來,對小姐道:「奇哉!怪哉!方才到書房請老爺,老爺卻不在,只見祝相公也有一隻鳳釵,後來放在懷中,恰似小姐前日失去的一般。」雪娥道:「果然奇怪,怎麼落在他手裡?須設個法兒去討來便好。」輕煙在傍笑道:「可見祝相公是個情種。把鳳釵放在懷內,是時時將小姐捧在懷內一般。」雪娥深喜,默然不答。輕煙又道:「若要鳳釵不難,待人靜後,老爺睡了,就要素梅竟去取討。若果是小姐的,他自然送還。」雪娥道:「有理。」
等至人靜黃昏,素梅來到書房門首,只見琪生反著手在那裡踱來踱去,若有所思。素梅站在門外不敢進去。琪生轉身看見一個美貌女子,疑是絳仙謫凡,便深深作揖,道:「嬋娟何事惠臨?」素梅含羞答道:「我家小姐前日在庵中失去一釵,我輩盡遭捶楚。聞知相公拾得,特求返趙。」琪生大驚道:「你怎知在我處?」素梅道:「適才親眼見的。」琪生涎著臉笑道:「釵是有一支在此,須得你家小姐當面來討,方好奉還。」素梅道:「妾身有事,乞相公將鳳釵還我罷。」琪生又笑道:「你即身上有事,我就替你做了去。」
素梅見他只管調情弄舌,漸漸有些涉邪,就轉身要走,早被琪生上前一把摟住,道:「姐姐愛殺我也。若不賜片刻之歡,我死也,我死也。」素梅苦掙不得脫身,紅了臉道:「相公尊重,人來撞見,你我俱不好看。」琪生道:「夜闌人靜,書童正在睡鄉,還有何人?」一面說一面將她按倒簟茵之上。素梅料難脫身,口中只說:「小姐害我,小姐害我。」只得聽他所為。有詞為證:
月掛柳梢頭,為金釵,出畫樓。相思整日魂銷久,甜言相誘,香肩漫摟。咬牙閉目,廝承受,沒來由。風狂雨驟,擔著許多憂。——右調《黃鴦兒》
素梅原是處子,未經風雨,幾至失聲。琪生雖略略見意,素梅已是難忍。事畢,腥紅已染羅襦矣。素梅道:「君不嫌下體,採妾元紅。願君勿忘今日,妾有死無恨。」琪生笑道:「只願你情長,我決不負汝。」素梅發誓道:「我若不情長,狗彘不食妾餘。」琪生道:「情長就是,何必設誓。」又摟了半晌。素梅道:「久則生疑,快放我去。後邊時日甚長,何須在此一刻。」琪生遂放手。
素梅將衣裙整一整好,同琪生進書房來。琪生燈下看她,一發可愛。素梅道:「快將釵與我去罷。」琪生試她道:「你方才說小姐害你,分明是小姐令你來取的,怎又瞞我?」素梅微笑。琪生愈加盤問。素梅才把真情與他說知,又笑道:「我好歹撮合你們成就。只是不可戀新忘舊。」琪生大喜道:「你今日之情我已生死不忘,況肯與我撮合其事乎。」因向素梅求計。素梅道:「你做一首詩,同鳳釵與我帶來,自有妙計。」琪生忙題詩一首,取出鳳釵,一齊交付,又囑她道:「得空即來,切勿饒我望眼將穿。」遂攜手送至角門。
不知雪娥見詩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